十四 1097年9月18日,波尔多市
在两天之内,就如同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波尔多迅速恢复了正常的运作。人们生活的背景中不免多了一些半损毁的建筑,然而集市、澡堂、健身馆之类的小店正常开门营业,各个工厂中传出的机器轰鸣声也没有任何异样。行人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本就不多见的汽车,这下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次数更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当经过医院或是什么宗教的礼拜堂前面时,加深的悲伤不经意地投射在这些活人的脸上。
波尔多人对“变化”与“安定”的渴望促使城市,相较于历史上数次动乱的后果,极快地从无序当中脱离出来——这两点似乎是矛盾的,然而实际上,它们针对的是不同的诱因。外来者的压制使人们想要翻天覆地,而督政府“治国无方”带来的混乱便让人想要安宁的生活。有一点倒是毫无疑问,即它们都是乌萨斯人引起的。
而在远方,祸根正计划着卷土重来。9月18日,斥候传来情报:乌萨斯第362炮兵团还剩不到四日就会进军至可以用火炮把城市撕成碎片的距离。如果他们行军路线上的游击队愿意出手相助,这个数字有望略加一二。
刚刚过上“和平日子”的波尔多再次紧张起来。店铺被关闭,宵禁等管制开始实行,所有工厂,不论此前职能如何,全部改为利用手头的一切资源生产军用品。
人数可观的敢死队现在被重新整编成暂时性的武装力量,称为“波尔多市民防卫军”。他们的巡逻队走过大街小巷,每个人都警惕地注意四周,时不时注意身旁过路人的脸面。从乌萨斯人和警察局里搜刮来的军备使他们显得更加统一而可靠些。
不过有没有是一回事,会不会用又是另一回事。新生的军队注定要接受血腥的洗礼才能成长,或者被完全摧毁。
城市当中一夜之间多出了上百处建筑工地。一些原本被废弃或者在建的楼宇周边围满佩戴安全帽的工人。窗户被进一步用水泥填上,留下足够弩箭射击的观察孔;弱不禁风的木头门被换装成坚实的大铁门;防御工事周边的关键路口变成了铁丝网、沙袋掩体和家具组成的复杂迷宫,那些只依靠双脚行动的敌人不可能轻易穿越这些地方。那些经验丰富的人才和充满鬼点子的怪才都期望着将城市变为对于乌萨斯人来说的死亡陷阱。
新政权的审判机器也逐渐加快了脚步。在民众愤怒的呼喊声中,之前为乌萨斯的统治服务的高卢人——密探、警察和公务员——被一批又一批地送往各处的临时露天法庭进行公审。
然而经过仔细考虑,新政府意识到,除去与督政府合作紧密的少数秘密警察可以称得上是十恶不赦,光是以上述的标准去定义所谓“叛徒”实在是过于宽泛,以至于会牵连进无数为了生计而选择妥协的市民。若是这样,不仅市政府会失去大量可用之人,判官和警察怕是等到炮兵团把波尔多炸个稀巴烂时也没法清算完大部分“叛徒”。
于是,在巴里特市长的授意下,波尔多的司法系统“宽宏大量”地减轻或赦免了多数嫌犯的罪过。
当然,在任何人眼中,督政府的秘密警察依旧是不可放过的。这些直接参与迫害渴望解放祖国的同胞的高卢人有可能已经犯下滔天大罪,或是手里握有重要的情报。这些人必须被绳之以法,按其作为定罪。而最重的当然是被提着双手剑的刽子手咔嚓一刀,人头落地。
还有一些蛀虫得以在突击行动中脱逃,藏身阴沟,亦或跑出城外。他们的通缉令已经到处张贴。自由会也在积极联系外界的抵抗组织,在传达波尔多解放的好消息时请求配合拦截可疑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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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艾普斯……没错,我知道,这事儿肯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被不断拉扯的电话线提醒雨果他的活动范围已经超出了一根合格的源石导线的承受能力。这位新上任的市政府宣传部长只好转身往回踱步,手里提着座机,不断在空中挥舞,好像那电话的沉重感不过与空气相当。
“……只是建议而已。虽然老近卫的确曾经拿着纯白色的旗子当军旗,我也肯定过延续这种旗子的价值,但我后来又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妥……艾普斯,我们毕竟是要跟外人打仗的,还要给外人展示我们最好的形象。可就算他们理解白旗的意思,我们还是会被嘲笑。”他不自主地放大声音,语速也越来越慢,生怕对方听漏了哪怕一个字。
“他们一定会大笑着讽刺我们说:‘瞧瞧,高卢人挥舞着白旗进军,他们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投降了!’这不是不自信,我真的认为有必要在旗子上加些东西,否则我们的形象多少要打些折扣……我多虑了?可能吧,那你就当我是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帮个忙,如何?”雨果恰到好处地缓和了语气,“你不用费太多力气,高卢少不了标志性的东西供你参考。你就是直接把鸢尾花国徽印上去都没问题……是,是,不着急。没有急事儿的话我不会打扰你的,你放心吧……嗯,好的,太感谢了,回见。”
雨果撂下听筒,将提起许久的座机放回桌子左上角。刚才有一件令他稍感到高兴的事,可抬头环视房间,他又开始头痛起来。
很显然,上任部长要么没有责任心,要么没有一点整理物品的能力——或者两者皆有。虽然在踏入办公室前就已经得到提醒,这场所的凌乱程度还是险些让初来乍到的雨果差点昏死过去。
用“垃圾堆”来形容已经完全不足够。因为雨果认为世界上任何一处堆放废物的场所都比这里要有条理许多。当你看见各种关系到市政工作的资料被毫无章法地堆叠在各处,沙发上、地毯上、柜橱上,任何空间都被飘落的纸张和垃圾所覆盖。如此毫无章法的积攒绝非官员逃亡时的一时混乱所致。
雨果自认是个极度重视条理的人,至少乱糟糟的一片可不是他理想中的办公环境。而面对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新工作,他也只能在一边处理事务一边整理文件。到现在看来,办公室干净了不少,可仍旧跟雨果脑中构建的情景有所出入。这时候,人不过是能保持耐心为上——毕竟像这种长期工作,如同变革一样,不知多少次要因为现实的束缚而频繁出现。
话说眼不见为净,雨果在办公椅上坐下,决定专注于手边这片“净土”。作为真正进入政府工作的新手,他适应自己责任的速度很快。即使睡眠时间再度肉眼可见地减少,满怀的热忱总是对未来充满期待者的最好驱动力。
“喂?啊,是的,这里是雨果.克莱芒格。”还没有消停几时的电话再次响起,雨果便用左手接起听筒,同时不停下右手批示文件的工作,“是的,我问过了,城市规划部同意你们去做自主宣传……这是当然了,现在是战备时间,你们得同时向警察局和城市规划部提交申请……不不不,不是口头申请,我想你们得填写一个表格,让我找找……”雨果放下签字笔,将听筒夹在肩膀和脸中间,双手在旁边待办的一打文件当中翻找起来。
“喂,还在吗?是的,我找到了。抱歉,我也不清楚这表格为什么不能直接在你说的地方领,是城市规划部的人直接给我的……好的,我会帮你们去反映。现在我需要你们的地址……我说我需要地址,波尔多爱国联盟的地址,好给你们寄过去……稍等,我找下纸笔……”
他暂时放下听筒,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纸,又抓起桌面上的笔。“好了,你们说吧……萨利姆街……几号?喂?还在吗?喂,喂?”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什么奇怪动静发出,应当是电话本身有问题。
“阿伦特,过来一下!”他无奈地再次将电话安置好,接着对右边的墙壁大声喊道。这里的隔音效果并没有多么出众,所以要是大声说话,隔壁的人很容易就能听见。
不出几秒,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卡普里尼人悠闲地走进来,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就好像被老师训斥得不耐烦的小学生。
阿伦特.威廉姆斯.穆勒海姆的祖辈来自于莱塔尼亚边境城市博耶施登特的科赫姆家族。早在上个世纪,这个富有的经商家族在高卢的生意便已经十分兴隆。
为了扩大北高卢的市场,阿伦特的曾祖母在1005年携一家人定居塔林堡,并且改为高卢国籍,以期拉近与当地人的距离。四国战争爆发后,穆勒海姆家被迫回到博耶施登特,却在战争末期跟随反攻的莱塔尼亚军队重返北高卢,战后恢复了高卢公民的身份,继续经营家族在此地的产业。作为战胜国的“原国民”,穆勒海姆家更容易使高卢人屈服为给他们生产利益的帮工。
1090年,科赫姆家族因为竞争对手的得势而不断衰落,几乎是与在北高卢的分家断了联系。赫尔曼.卡尔.康拉德.穆勒海姆经营的企业于1092年破产。不剩多少财富,又恶疾缠身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刚刚从北高卢合作大学毕业的儿子阿伦特找份可以度日的工作。
到1096年5月,听说儿子成功靠着自己在波尔多的关系网当上市宣传部长助理,精疲力竭的赫尔曼长舒一口气,在塔林堡病逝。
可惜,这椅子还没捂热乎,没来得及跟着菲利普斯跑掉的阿伦特就被自由会从市政区里拖了出来。鉴于实在是没干过什么能被称之为“犯罪”的事,司法部只好又“恭请”他重新坐回助理的“宝座”。
然而,只要不是莱塔尼亚人在他头上,他会一直保持着面对高卢人时的那种骄傲感,就像四十五年前眼看着手下败将在投降协定上签字的莱塔尼亚元帅一样。
“怎么了,雨果?”
“刚才电话突然断了,不知道是不是电话线有问题。”雨果.克莱芒格没有时间去理会自己助理方才对没有对他用上级的敬称,“你下楼去找趟哈登师傅,叫他去检查一下。他这时候应该在储藏间打牌。”
“知道了。”阿伦特扭头就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真正听清楚。
“哎,等下。”雨果叫住浑身充斥着不服气的卡普里尼人,“还有这个,帮我送到食品部——记住,去储藏间找哈登.雷潘。”
阿伦特不耐烦地“夺过”雨果递来的文件夹,脸上分明出现厌恶的表情。幸好他没有任何反对,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别忘了把门带上。”
“稍等一下。”
另一名来访者把住差点被关上的门,而他的声音是雨果再熟悉不过的。
“查多林?”
访客离开了房门的遮掩。雨果这才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误,赶忙说道:“噢,快坐吧,博士。”他指向摆放在办公桌另一侧,这几日都未挪动过的椅子。
“谢谢。”查多林.孔代扶着椅子扶手坐下。可见的胡茬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夜之间从二十七岁蹿到了五十七岁。身上穿的皮夹克却又使他精神不少——查多林在前日的战争中表现亮眼,已经荣升为防卫军的一名营长,手底下有六百多名敢死队里挑出来的硬骨头,而那件夹克是对他突出贡献的奖励。
“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这活你适应吗?”
“还好。在那个东躲西藏的日子里我就已经对此有所准备。当然,需要处理的事比我原先预料的要多得多……我现在忙得不行啊,查多林。宣传这种事情,对于一个新生的政权再重要不过了。所以,你们呢?‘市民防卫军’的待遇如何?”
“还不错。政府优先保证对武装人员的肉蛋奶供应,来参军的人络绎不绝。当然,这是有限额的,而且至少要通过体能测试。”查多林如此解释道。
雨果停笔,摘下眼镜,在用手帕擦了擦镜片之后又戴了回去。
“你知道吗,雨果?”查多林继续说,“我们现在手里握着枪杆子的,都是优秀的先生和女士,愿意为了保卫自己的城市献出生命,这一点我没有疑问。但这不够,远远不够。我们最终能动员的,有战斗力的市民是362炮兵团的七倍,可就连一个最没有经验的乌萨斯士兵也能对付十个我们的人。这绝对不会是两支军队的决斗,而是强权对正义的屠杀。”
雨果抬起头,直视着查多林的眼睛。“我完全理解你的担忧,不过我们要保持乐观,相信强权无法战胜正义与公理。各种因素糅合在一起,促成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局面,而我们一切认为自己之前在哪里没有做好万全准备的想法都不过是马后炮而已。营长先生,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操练你的士兵,研究以后要用到的战术,还有从物理和思想上完备地进行武装——啊,对了,说到武装,你知道你们目前最大的军备供给源是哪里吗?”
“弗朗日工厂,我知道。他们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亨利.麦舍尔的位子,真是气人。”查多林眉头紧锁。
“没有多少人有麦舍尔相当的管理经验,这是必要的妥协。他一直坚信我们会失败。虽然天竺葵行动证明了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但这不足以让他完全顺从。所以我希望你小心,尤其是那里生产的法术武器,天知道源石技艺能在施术单元里藏进什么害人的阴谋。”
“埃米尔叫我不要担心,说他会看紧所有的装备生产,而你给了我相反的建议。所以我该听谁的?”
“各取一半吧。一个是你的长官,另一个是你的朋友。他们还都是你的同志,分别从心理和物理的角度为你的好处着想,都采纳一点就是了。”雨果捋着自己的八字胡,说道。
“你说话从来没有这么模棱两可过……好吧,实际上,你也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差点把它给忘了。是有关卡洛琳的……”
“抱歉,我以为你最近不太想谈论有关她的事情。”
查多林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略显惊讶的雨果,接着说:“一般来讲,这种事情我很快就能走出来。话说回来,她最喜欢的那个帆布挎包不见了,你还记得这事吧?”
“当然记得。‘挎包和里面的物件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若是敌人当作战利品掳走,那我将此理解为在可接受范围内的挑衅;然而如果这是波尔多人盗窃阵亡敢死队员的私人物品,那么这表明有人对解放城市的先锋队不尊重,性质更加恶劣。’——我在卡洛琳的葬礼上如此评价这件事。”
“情报部在追查外逃密探时巧合地找到了挎包的下落。他们设法找到了躲藏在公寓里的目击者。有人看到一个黎博利男子在战斗结束鬼鬼祟祟地来到街上,在尸体上搜来搜去。经过确认,他正是不知所踪的巴松.德扬。”
“巴松.德扬……我见过他的通缉令。这么说,他已经设法离开波尔多了?”
“基本可以肯定,要么就是窝在城市下层,反正是在我们无法轻易看到的地方。警察已经找到他的家,但德扬夫妇均表示在9月15日之后没有再见过他们的儿子。”
“那接下来就是警察和游击队的工作了,我希望卡洛琳的遗物能够尽快追回。感谢告知,朋友。”雨果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说:“啊,应该是我们的莱塔尼亚小商人回来了。”
“我不太喜欢他,说真的。你不知道我进房间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欠了他几万高卢盾似的。”
雨果的动作一直在低头阅读和抬头看着桌子对面之间循环。“慢慢习惯吧,好博士。乌萨斯人、维多利亚人、莱塔尼亚人……那些在四十五年前打败我们父辈的民族肯定是要尽情展示他们的优越感的。至少阿伦特对自己的工作挺上心,也暂时看不出要谋害我们的想法。”
阿伦特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正在打量他的查多林.孔代。
“维修工看过了,是电话线有毛病,他们正在修;文件我也送过去了。”阿伦特不紧不慢地回报道,“还有,我在楼门口碰到巴里特先生了,他让我转交给你这个。”他绕过查多林的椅子,把一封信甩在办公桌上,然后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
“里面写什么了?”等待雨果读完,查多林好奇地问道。
“应当算是好消息。”雨果将信放在右手边,“归顺军第20合成旅起义,旅长路易.马赛少将宣布将支援波尔多的斗争,现在正率部赶来。会长让我做好宣传准备,预计后天就能迎接他们进城了。”他的语气就像没有波涛的海面一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