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1.6.7.
古列尔莫内·克拉科夫在深夜里大声吼叫,只因访客悄然来临,带来了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消息。
军官都被迫集合于移动基地“荣光的雅盖洛”里。
“各位骑士们,通讯兵在深夜里赶来,并带来了让人十分失望的消息……”
“……闭嘴吧,特里……省去那些浮华的说辞……天啊……”古列尔莫内将脸埋在了右手里,他咕哝道,“真是准时的必然事件。”接着又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人,“……瓦尔特·瓦迪斯瓦夫……来个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古列尔莫内抬起头,双目圆睁,左手仍然不停发颤。
古列尔莫内抛出一系列质问:
“为什么那个叫伯克·阿尔瓦雷斯·洛尔吉奥的团长把瓦迪斯瓦夫给挟持了?”
“洛尔吉奥甚至还发表了一个独立声明?什么马里乌斯第二帝国?”
“为什么他们跑到依米提和霍夫的夹道去了?他们去那里干嘛?”
“来个人告诉我!我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古列尔莫内痛苦的双手埋面,不断摩挲,声音逐渐不受控制。
“我建议,”特里说,“发动附庸契约的力量,对洛尔吉奥那家伙,任何背叛都不应被允许!不管他是在打什么算盘?都要让他尝尝苦头!”
古列尔莫内斜睨着特里,看着对方因激动颤抖着的横肉,疑惑道彼此的愤怒是否同出一辙?
“梅德温,这个方法已经用烂了,没什么效果。他准是把自己关了禁闭,定好计划后,让那些参谋代替自己组织。”古列尔莫内补充道,“而且我不同意背叛这个说法,至少他的内心传达给我的思想,没有那种背叛的情绪……”
“这可不好说,我的王,他们都是混迹官场数十年的老滑头!城府深着呢!”特里狡猾的转动眼珠,“要不就坠地的白色橡子!让多德里奇轰飞他们,那样就……”
古列尔莫内示意让特里闭嘴,后者瞬间就涨红了脸。
“所以……能有人给我解释解释吗?”古列尔莫内几乎是乞求的口吻,热情的望向在座的军官们,他癫狂地战栗着,不受自己的控制,“现在洛尔吉奥的团一离开,留出的空隙要调谁的团去填上?卡西米尔那帮家伙会不会借此一刀插入,直捣大本营?我只是想要一个确切一点的答案……”
“我认为,洛尔吉奥这样做,就是为了防止这个灾难。”布莱恩·里佐回答道。
“我就觉得很疑惑!”古列尔莫内像是看到了希望,“如果他是想要害死我们,那我利用附庸契约肯定会察觉到他的背叛!”
“不如说他是为了分散兵力……在之前的报告书里,白尾猎雕骑士团后面的援军已经快赶到了,单凭洛尔吉奥的团肯定阻挡不了多少时间,”里佐双手抱在胸前,衣袋里的烟斗贴在肋骨上,生硬的疼着,“但现在就相当于我们兵分两路,敌人也自然会分出兵力去应对洛尔吉奥他们,我们后面的压力就小了许多——我们本来也能去应对的下来。”
“那这个效果能立竿见影吗?”古列尔莫内干咳几声,“那你的意思也就是说瓦迪斯瓦夫是诱饵,那他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这个还得看敌军怎么安排。”
“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弗拉迪斯拉夫上尉突然开口,“不论是哪一边到达卡乌边界,都会达到乌萨斯的目的。”
“所以大家都听见了,为了不让洛尔吉奥团长的辛苦白费,我们现在只有加快撤离的速度了!”特里高声作了总结。
古列尔莫内瘫坐在椅子里,也不知道他是否心满意足,反正彻底无声了,空洞的双眼望着上方盘旋的蛾子,下颚放开,泛黄的牙齿反射着微弱的光。他的脸像一只烂掉的窝瓜。
“但是……也不能说我们就可以后患无忧了,对吧?我们还是要翻越乌戈山岭,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们后方就要有追击军队了,伤亡肯定不会少……离这里……隔不了多远,对吧?”
会场一片寂静——更是对这种说法的默认。
阿特亚加从会场出来,通道内的电子管散发着莹莹微光,一旁的观测窗上映出霍西马尔山脉辽阔的黝黑背影。
“除了鲁莽之外,我也给不了你任何评价了,伯克。”
在昏暗的通道中,身披盔甲的守备军悄声行走,小心翼翼的抬起脚又放下,步伐缓慢而沉重。他们替阿特亚加打开了门。不安的气流在山脉边缘徘徊,尖利的呼啸声回荡在整个山谷中,不符合任何一种节律。
一阵冷风袭来。
阿特亚加伸手关上了门,指挥室内空荡荡的。
“我们还需要继续坚守,老天,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你们了。”阿特亚加低语。
他并不清楚这次战争最终的胜负是如何——太多的变量如迷雾一般萦绕。他仅知晓从始要至终保持缄口,用一种近乎于无耻的旁观者心态对待,这是他在战争泥潭中逐渐摸索出来的求生之道。
“老天!海涅,你看到了吗?他们不也是残缺不堪吗?”他朝着夜色大吼。
1091.6.17.
伯克军队的尾部消失在依米提山岭背后,指挥室被调到“永恒的马里乌斯”移动基地上,紧临着瓦尔特的寝室。透过那些缭绕的烟雾,瓦尔特像一尊铜像。在寒碜的摇椅中,他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像是在安静的祈祷。
“洛尔吉奥先生……”瓦尔特咽下苦涩的泪水,“我听到些流言蜚语,当然……我是相信您的……”
“……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不是。”
“我知道这场战争的荒唐!都怪这该死的血脉,还有那些不良的用心!”瓦尔特怨念,老槐树似的脸上写着哀愁与困倦,沟壑纵横,双手仍然合十。他看起来像是只在烟尘里迷茫的幽灵。“我们当诱饵,所以死亡是注定的,我当然害怕,我当然害怕死啊……”
“所以如您所预料的啊,瓦迪斯瓦夫先生,我们大势已去。所作所为,不过是一点补救。可能这种悲观有些不适,但也请您原谅。”
他悄悄哭泣,泪水里含着酸涩的腥臭,最后,他含着苦楚朝自己唯一的团长告白。“是啊,这个王的称谓连屁都不如。”
1091.6.26.
豪威的军队从侧翼包围了这个团,持续逼进,随后就是疯狂的进攻,遮天蔽地的炮火交织出血腥的黄昏。然而伯克仍然坚强地向东行进,在他的率领下,豪威的军队却显得束手无策。但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团长!”瓦尔特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惧,“我们被包围了……”
“闭嘴。”
在漫长的战斗中,有些士兵却纷纷丢下武器投降。在这场战役中,伯克根本就没有取胜的把握,或者说毫无希望,即使他们拼死抵抗,也只能起到牵制的作用,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全灭的结局。
1091.7.3.
军队伤亡惨重,伯克利用诱导攻击,多次拖延了战争进度。但这个方法不能使用太久。
1091.7.8.
敌方发动奇袭。
他们迅速占据了优势。伯克尽一切之力瓦解了对方的攻势,但一切都已经晚了,颓势已经全然暴露。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
在这样的绝望中,一名灰头土脸的军官忍不住冲他咆哮,“既然可以跟在主部队后面撤离,为什么要弄这么一茬?”
伯克照着他的脸来了一拳,对方顿时泪如泉涌。
“我不想死!”他辩解道。
1091.7.10.
从被爆炸声惊醒的早晨开始,伯克就发现太阳与月亮在天空中无序的乱窜,投下混乱的光与影。
这种错觉直到中午时才完全消除。
地图上代表敌军的标志物越来越近,按照原定的日期,另外一边的部队翻越乌戈山岭的时间快到了。
1091.7.20.
整个团损失了将近一半,伯克决定殊死一搏,计划趁着夜幕降临,抽调所有的残余兵力,冲破敌军的防线,直捣他们的指挥要塞,这个计划有违他往日的谨慎。
这仗势好似两个勇猛的拳击手搏斗,右边的那个举起双臂高高护在自己的脑袋前,先是通过各种伪装自己的要害,左边的那个识破了这个计俩,挥拳朝对方下巴猛击,右边那个也干脆放弃了防御,举起手朝对方头顶砸去。
1091.7.26.
“硫磺,硫磺!”那个声音咆哮着,混杂着刺耳的电子声。阿特亚加关掉通讯器,毕竟光是狂风的呼啸声就已经很吵了。
“我知道怎么应付!”他朝着帐篷外大吼。
昏暗的沙尘遮盖了一切,龟烈的土地悄悄析出源石,巨大的气旋怒砸在山腰处——队伍的正前方,天灾突然降临在代号“滑石”的撤离口。恶风快要将一切卷上了天,面对喜怒无常的天灾,撤离计划必须搁置,背后的敌军正在伺机而动。
“……你必须马上回答我,”电子声再次响起,但里佐还未落音,就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打断。“……多德里奇!指挥他们转移到‘硫磺’去!那里受到的影响较小!”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阿特亚加回到帐篷,叹息道,“这场天灾要持续多久?”
“至少都有半个月,从类型上来看,对于这种气旋型天灾,不排除移动的可能性。”
“让军团回撤,转移到‘硫磺’。”
“是!”
“我们现在要吓退后面的敌军。”
阿特亚加从皮箱里取出那把巨大的弓箭,放上箭矢,拉至满弦,绷紧的弓弦将他的源石技艺引流,沿着复杂的弓臂,逐渐在箭尖汇聚,变幻出令人遐想的苍白黎明,在昏暗的光线中犹如耀眼的灯塔。他缓缓松手,箭矢飞速射向空中,破开云层,留下一道纤细的轨迹。
他转头对着自己的随从说:
“我们赶紧转移,位置已经暴露了。”
“这一击没有多少威力——只是起个干扰的作用。他们又不是傻子,肯定会躲开。”
1091.7.30.
里佐揩掉镜片上粘稠的水雾,举起手示意访客停嘴。他戴上眼镜,因为潮热而形成的汗珠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准备好?你继续。”
“团长,按照我的了解,那些士兵们普遍对现在坐在位置上的那两人缺乏信心,只要针对目标,就没有多少问题。”访客谨慎的笑着,“但我不知道另外一个团的军官态度如何。”
“我大概能猜到,他巴不得这场战争早点结束,不论怎么样?都跟他没关系,他只想回去养老。”里佐回应道。
访客沉默了一会,然后又说:
“团长,如果他是这种态度……”
“不用担心,”里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是个聪明人,不过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听从命令。到最后,他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的。”
“我相信您,团长。”
“团长,我们已经一切准备就绪了。”
1091.7.29.
“醒醒,小子!”
萨姆·阿德库格贝钻进帐篷,把格伊·查普曼睡袋里拖出,疯狂晃动他的双肩。看到没有效果后,直接向他唾了一口水。格伊被吓醒,张开口朝着黑暗大叫,但被萨姆捂住了嘴巴。远处的天灾的尖啸声仍在隐隐作响。
“安静点!听我说!”
格伊大睁充满惶恐的眼睛,愤怒的盯着对方,觉得他不可理喻。
“我们要回去——包括你!回洛尔吉奥团长那里去!”
“为什么!不管你在想啥!”格伊挣脱萨姆的手,“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我可不想回去送死!”
“你说个啥呢?跟你一起的那个家伙呢?”
“你说莫尼特?”格伊翻过身,背对他,显然不想去理会对方,“……他好奇心不小,跟着一些骑士跑了,说是去旁边的村子里找乐子。”
“反正你要回去就自己去。”
“说的好像你呆在这边就完全安全了。”
“你走!别吵我睡觉!”
萨姆只觉得有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他揪住格伊的脖子,硬生生的把他脑袋掰了过来。
“你怎么跟你的上级说话的?小子?”
格伊悄悄呜咽了几声,轻声道:
“……你说。”
“我听说,那个天灾随时都有转移的可能,轮到我们撤离的时候,鬼知道我们会不会就是那个幸运儿?到时候前面是天灾,后面是敌军,只有死路一条!”
“往洛尔吉奥团长的那个方向有一些小村庄,到时候我们往那边去!躲在那几个村庄里……等风波过去以后再出来……”
“瞎说,你要跑,你就自己跑!”格伊突然重拾勇气,“这么好,你为什么自己不远走高飞呢?你怕不是想拉几个人给你壮胆……估计你自己也没有把握……”
萨姆举起手来,想要打他,格伊立刻拉上睡袋,把自己包裹起来。萨姆无奈的在睡袋上随便敲打一番。
“说白了,走哪条路都有危险,查普曼!这个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躲在村庄里是一个很实用的办法。如果你不想在战场上丢掉命的话就听我的!到时候叫上几个同伴一起。”
“我考虑考虑……你走,我要睡觉!”格伊瓮声瓮气的说。
萨姆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匆忙转身离开帐篷。
稍早些时候,莫尼特看着莱恩·文特和一帮骑士在远处闲逛,那些人又蹦又跳,不时转头对着自己的同伴说些下流话,将手里金光闪闪的东西四处显摆。莫尼特朝着格伊示意,语气里尽是好奇。
“他去干啥的?”
格伊直起身眺望,又看了一眼莫尼特,顿时想起他那需要隐瞒的种族。格伊直接走到莱恩的面前询问,在三言两语后,莱恩露出了痴痴的笑容,格伊倒是脸色未变,他一会后返回。
“附近有个小村庄。里面的男人都被征兵了,只留下一些妇女和老弱病残,那些骑士就是去……嗯……趁火打劫的。”
“趁火打劫?他们打劫村庄里的东西干嘛?”莫尼特愈加疑惑。
“……嗯……就是他们拿到了一些多余的食物啊,配用品之类的……哎,就是……就是现在村庄闹气荒什么的……唉,反正就是他们拿东西跟那些女人交易!”格伊表达的很含糊,但他却已经面红耳赤。
“查普曼!别把我描绘的那么不知廉耻!”莱恩突然走来,“我和那些真正的趁火打劫的家伙可不一样!”
“你们能从女人那里得到什么?”莫尼特继续发问。
“你这么喜欢刨根问底?这世界上问题多……”格伊有些懊恼。
“你只管说就行了。”莫尼特说。
“我的话……你……就没有那种女性同伴吗?不是那种简单的同伴……就是可以相互依赖……嗯……差不多类似吧。”莱恩害羞的说。
“呜……”这句话触动了莫尼特的某根神经,激发了他模糊的回忆,“有的……嗯……应该有过……我记得她叫安赫拉……”
“唉,我不管她叫什么……”格伊只觉得厌烦,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这些本来就不是这个年龄该知道的……就是他们能交易……嗯……很廉价的东西,价值一块肥皂的爱?这一类的东西……”
“可不止一块肥皂,我给那个姑娘的东西可不少!”莱恩又露出那种憨厚的笑容,“我给了她可以维持足足一个星期的口粮呢!”
“那东西不可能这么便宜,我妈妈说过,除非是一块肥皂大小的黄金。”莫尼特倔强的说。
“那只是她乱说的,这东西能有这么高尚的话,我也不会在这了!”格伊大叫,“唉,你这么想了解,你自己跟他们去就完事了!”
“若你真的要去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朴实的那种女孩!跟你过一辈子没问题!”莱恩顿时来了兴趣,“我在这周边混的可熟了!”
格伊暗自觉得好笑,心里想着:
“他能找得到的那种,可不在这片地区!不给毒死都算好的!”
莫尼特也确实去了,受一种附带眷恋的勇气,一种求真的态度。看着那些嬉皮笑脸的骑士,他们仿佛根本不把战场放在眼里,沿着弯曲的小路,靴子上沾满了泥巴,一路走过的有烧焦的森林,被熏得漆黑的灌木丛,矗立着的孤单炮架,各种被扭曲的遗体……皆被他们的欢声笑语所掩盖。
“哈!那个女人真漂亮!”
“是啊!她竟然想跟我们走!”
“当然,我是不可能带她走的,毕竟我都自身难保。”
“……”
莱恩突然凑到莫尼特身边,摆出一种很神秘的态度。
“不管刚才你听没听懂……莫尼特,我还是给你强调一下。”莱恩警觉地左顾右盼,“他们是去找女人玩的,如果你只是图个乐的话,那就跟着他们走就是了,如果你想找那种可以跟你过一辈子的老实的姑娘——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你跟着我,我带你去!”
她们就像那种湖边的野鸭,几个骑士朝着简陋的村舍叫了几声,她们好似响应了母鸭的呼唤,从藏身的植被里纷纷显形。眼睛是粗鲁的熟褐——被廉价的眼影包围。深色的头发邋遢的散披着——显然是想模仿城市里的潮流。身上的气息类似皮毛里的热气,指甲盖涂成便宜的亮蓝色——以上的装扮为了提升她们的魅力分毫。
但这些女人却洋溢着最纯真的质朴。结实的肌肉线条反应着她们的热情好客——配合上黝黑的皮肤和耐看的五官。她们动作里绝无矫揉造作——率真而平凡。对于这些混迹于城市的骑士而言,别有一番魅力。
骑士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心仪的人,她们抬起手臂,搭在露水情人的肩上,笨拙的环住对方的脖子,以求营造出微弱的情趣。那些女人含情脉脉,脑袋贴近,又离开,不停的试探,像是在检验对方的真实性。突然她们扭动身体,飞快的远离对方。直到骑士们拿出了准备的“交换物”,她们再次燃起热情,抱在一起后便不愿离开。
莱恩早就顺着约定的路线前去幽会。撇下莫尼特站在人群当中茫然无措,莫尼特觉得像是受到背叛,对这种行径的不知所云,现实背叛了真理。这种爱并不是他所需要的。那种流淌于肉欲的廉价让他茫然,却又让他与现实无力的连接在一起。他想要尖叫,嗓子却沙哑发不出声音。
有个声音再次响起,频繁的撞击着他的脑海。
“这些东西总是不尽人意……”
他开始走动,开始奔跑,扒开那些正在亲昵的露水情人。
“你只是因为未曾拥有……而将其制作高远……所以极度渴望……”
那种劣质的情爱纠缠着他,推开一波人潮,又是一波人潮。
“……但你不妨先问问自己,什么才是你需要的?”
直到他被一个女孩盯上,对方无声无息的来到他的身旁,施展着拙劣的技术妄图让他上钩,莫尼特透过窥孔观察,眼神恐惧,他在惘然中失去了实感,现在只能任人摆布。
她柔声说:
“把你的头盔摘了吧?这样我才能看到你。”
格伊看到莫尼特矗在帐篷口,没带头盔,视线低垂,头发染上了其背后稀薄的清晨。他睡眼朦胧,但缓缓开口:
“她说我还太小……没到担负责任的时候……”莫尼特继续说,“我跑了一整晚上才回来,至于为什么要跑,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她尖叫的太大声了,周围人都注意到了……”
“我的毒素居然救了我两次……”
1091.8.2.
阿特亚加沉默不语,对面坐着的是古列尔莫内,明显对方局促不安。
“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古列尔莫内在眼神在玻璃器皿的闪光中逐渐失真。
“当然……”古列尔莫内的喉结蠕动着,干扁的右手压在左胳膊底下,“特里·梅德温……他离开了,逃了!”
“他的……一个父亲,他是……一个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商人!把特里·梅德温带走了!”
褪去的皮,弥留的影
阿特亚加·雷德尔·N.多德里奇
“他斑驳的白发向后梳理,留出锐利的前额,下面是有些放大的鼻头和嘴巴,下唇微微收紧,暗蓝色的眼睛映出冷清的倒影——但那其实是伯克自己墨绿色眼瞳的反光。阿特亚加把脑袋推离摄像头,寻找一个能够置身事外的位置。”
或许大多数卡西米尔人对以塞亚城的印象不外乎是:冬日干燥,寒风凛冽,夏日的光照过于充足,还有无处安放愁绪的短暂秋日,窸窣生长的春季,更没有仲夏夜里游荡的夜莺,作为外来人思乡的寄托。
留意那扇窗户!上次他们就是从这里逃掉的!——说这话的人是伯克·阿尔瓦雷斯·洛尔吉奥,他指着那边。这个时候他们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布莱恩·豪威从身子前倾的伯克那儿偷走一根卷烟。伯克猛地后甩举起的手,豪威弯下腰躲开,阿特亚加也赶忙后撤几步。
“让你爸知道你小子又偷烟,我看他不打死你!”
伯克愤愤不平,但始终不动手。豪威穿着干练的浅色西装,这与她本身的气质并不相符。他把特意留长的刘海后撩,把那截细长的纸点燃,捂住脸,深吸一口。接着摆出一副小痞子的痴笑,脸上的红疙瘩被皱纹挤成一团。
“嘻!你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吗?”
“我用拳头让你戒烟!”伯克又抬起手,做出攻击性的动作。
“你急啥,我抽完这根就戒!你没机会告状的时候再学!学会了就戒,戒了又去学。”
“阿特亚加你不管管他?你们好歹也算个亲戚吧!”伯克将置身事外的阿特亚加拉来,先给自己撑个腰。
“你管他干什么……让他自己爱抽不抽,有啥关系?反正他最后都会赔给你的。”
“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
伯克抓住豪威的衣领,豪威想要反抗,结果是把烟灰弄得满身都是,留下一身的小黑印。
“这下我看你怎么跟你爸解释?”
豪威见到对方还没有松手,顿时着了急。
“阿特亚加!你没听他说吗?你……也算我这个亲戚!快让他松手!衣服扯坏了,我就惨了!”
阿特亚加径直离开两人。
“按照伯克的那套理论,整个以塞亚城的人都可以说是一家人。你俩自己争去吧。”
“喂喂喂!阿特亚加!你,你冷漠的要命!”伯克又抓住他的袖口,“伯克!老天,你放开我!这套正装,是等一下宴会要用的!要见一个军官!我爸要修理我的!真的!”
“阿特亚加……嗤!放开!放开!老天!阿特亚加!你……你!”
“就像!就是……一只赖皮……白色!白色的老水獭!”
阿特亚加惶恐中向后看去,只看到黄昏中两人失去实感的身影。不停的扭动,不停的缩小,不停的扩散——就像那天令人窒息的热气一样。
“白色的老水獭!”
阿特亚加仔细揣摩这句形容其中的含义,当然最后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回家,上了床,在蝉鸣萦绕的深秋夜里,他揣测豪威的别有用心,但后来被对方善良的否定。
“这几个字的组合牛头不对马嘴!”
他下定结论,但却失去了引发触动的原因,也无法否认这几个字对他心境的影响,造成他内心的慌张,就像一种可耻的暴露。
家族的大宅子有一个很大的书房,他翻遍了所有描述水獭的书:一本描绘水獭习性的精装书,作者的肖像照自信满满、一本动物百科全书,上面有一张解剖水獭的照片、一本借水獭独居习性宣传隐居的诗集,文笔平平无奇。
什么也没找到,甚至连一点启发也没有。
后来,他们一起上了奥斯本大学,去了那个四季分明的移动城市。在上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三个人只觉得岁月漫长,充满青春活力的自己大可以享乐无穷。大人们暂时没有强迫他们面对那些令人生厌的交际宴会,城市里的人造湖循环系统出了问题,他们得以去到真正的湖滨游玩——和那些同龄的少男少女们一起。中央图书馆里天天都有管弦乐队不间断的表演,为他们轻便跑车加油的工作人员微笑也是如此礼貌。
“阿特亚加,你给我们透露一下,计划什么时候和佳林娜·卡洛特尼斯卡娅私下去约会。”伯克坏笑着,一手勾过阿特亚加,想通过侧旁敲击套出对方的话。
“卡洛特尼斯卡娅……哪个?”
“装什么傻呢?”
“昨天你和她幽会被布莱恩逮个正着!”
“我就只说几句话而已。”
“呵,你糊弄谁呢?”
阿特亚加表情还是一样的僵硬。
“你还是这个老样子,像是有情感缺陷一样。我估计换谁谁都套不出你话!”
“你刚才说什么情……”
“我再给你透露一下!听布莱恩那个描述,是她对你有意思呢!”
阿特亚加像是触电一般,听到有人对自己抱有好感,便觉得很排斥,类似于对下水道那些脏东西的厌恶。
“我没那种闲心……”
“瞎扯!我看你就是不了解你自己!”
“你准是偷着乐,我告诉你,她不仅长的好看,追求者可多了!而且在以塞亚里也是很有名的,也是名门望族。你看!自己笑了都不知道!”
阿特亚加赶紧在自己的嘴角摸索一圈,当然那里什么也没有。伯克咯咯的笑着。
大学里图书馆的光线很暗,但藏书很多,阿特亚加眯起眼镜,想在一排书里找到自己认同的佐证,反驳伯克。
“我都不了解自己,还有谁会了解?”
他愤然想到。
“那姑娘叫谁来着?佳林娜·卡洛特尼斯卡娅?就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哼哼!她对我有意思又怎么了?”
大学的第二年,阿特亚加就有了个女朋友,也就是佳林娜——虽然并非出自他的意愿。每当他从大学里回来,丰富的物质生活和以塞亚城的清净形成冲突感,众人茫然无措,而阿特亚加也在这一共加起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里,被交际花佳林娜布下的天罗地网俘获。
“她身上的香水味恰到好处,性格也不错,无论在哪都是众人的焦点,家族也很中意。”
奥斯本城入夜后彩灯迷人,车轮在他们脚底卖力的飞转,载着他们向一个又一个街区突进,所有人都轻松观察到这座城市的纸醉金迷。月亮总是在他们前面等着,但稍不注意就会迷失在那些耀眼的霞红灯里。
一般都是伯克开车,阿特亚加和布莱恩坐在后排,同时再捎上一两个同学。
“阿特亚加!”
“什么?!”
伯克驾驶车辆驶入一条平直空旷的大道,他用力的踩下油门,风在耳旁呼呼作响。
“你和卡洛特尼斯卡娅在一起啦?!”
“是啊!”
“听我的一个建议。”
“什么?!”
“听我的一个建议!”
“我听得到!什么建议?!”
“这些交际花们都浮于表面!对于你而言……别太当真!”
那股电流再次通过阿特亚加的身体,他顿时觉得全身冰冷,那种恐慌远胜于超速的刺激。
图书馆里的光线依然很暗——图书馆里没人,那个老朽的管理员也不知所踪。阿特亚加抚摸着那些陈旧的书脊。挑中一本,抽出来,摊开。他饥渴地翻找一段贴切自己心情的文段。看中以后便放声念出来,恰好管理员出现,把他赶走了。
伯克带着一顶猎人帽,就坐在他的面前,阳光已经占去了一半的咖啡桌。杯子里装的是赛文斯调的酒。
“啥?伯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想去哪?嗯……准备干什么?”
“嗯,回来吧,家族里也给我准备好了工作。”
“那……卡洛特尼斯卡娅呢?你打算结婚吗?”
“不。”
“你们分了!?什么时候?”
“是我单方面的,还没有明确的提出来——但我这个假期不去找她,她一旦没有那种众星捧月的优越感,就会自己离开的。”
“这也太突然了,一点预告都没有……”
阿特亚加转头看着赛文斯那千篇一律擦玻璃杯的动作。
“我要转去军校,伯克。家族里也没人反对,毕竟我们之前就是干这个的。”
“噗嗤!”
“你认真的?”
“嗯。”
“阿特亚加,作为朋友,我觉得应该和你商讨一下这件事,先给我个理由。”
“……一个作家?是卡西米尔还是乌萨斯的?忘记了。”
“他有一本关于战争的著作,这本书对于我而言醍醐灌顶,也许深入到那种环境后,就能解答我的一些疑惑。”
“——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个作家,是吧?你瞎说的能力一直很强。”
“……”
“是,伯克,他的作品里有一个人物,因为战争的原因晚婚。”
阿特亚加起身走向吧台,向塞文斯付了钱后离开。伯克朝他的背影说了一句: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搞懂你这个人。”
“伯克,也许只能当我们走到终点,才会明白那些的所作所为。”
“阿特亚加,那样就太惨了。”
伯克和豪威紧随阿特亚加之后转去军校,时光飞逝,那只白色的水獭连同他的众多记忆一齐腐烂,褪色,直到最后成为他无从寻找的一个远去的点。三人的友谊一直维持到毕业以后,直到豪威被调往异地。伯克似乎在悄悄和阿特亚加作对,毕业不到四年,就穿着铠甲结了婚。
那段时间恰逢卡乌战争,阿特亚加也被分配去了前线,家族动用了关系,得到的文职工作非常悠闲,而且也经常受到提拔。还没有到30岁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不低的地位,战场的冷酷也让他愈加喜欢保持沉默。他跟随的那个军官经常带着他到前线去视察。
“轰轰轰!轰轰轰!”
炮兵们用嘴巴模拟着炮声,不管前线大势怎样,乐此不疲的开炮就是他们最满足的事。阿特亚加把那把特制弓过头顶,在众人面前展示他与众不同的攻击方式——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招的华而不实。箭矢离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飞向远方。
他松了口气,却在这种喧嚣中,察觉到了不可避免的空虚。
他漫步到那些笑而不语的炮兵前,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开上一炮,炮身的震颤没有打消那种好似背叛的空虚——反而将其扩散,在身体里回荡,时刻影响着他,最终彻夜未眠。
军营里的移动基地上也有一个小图书室,光线却明亮很多。他在里面疯狂寻找着那种倾诉空虚的文字,好似解决当前状况的良药。寥寥几件书架上大部分都是各种档案报告和混乱的地图纸,其余的都是一些官兵顺手留下的破烂。他在里面找到了一本自己曾经用过的教材,但明显版本要新很多。
他忘乎所以,大声念出里面所有的诗句,这个图书室里也没有人会光顾。
“…………
有片树林在恶风中枯萎,
有颗星星在月亮后消失。
我的爱人啊,
何时才能如我所愿?”
但那种空虚仍然存在,直直的想要把他逼得发疯!他挣扎着逃出图书室,再次经历了一个不眠夜后,萌生了做个流浪者的冲动想法,但他早就失去了当时作为年轻人的热情。他申请调到了以塞亚城,绕了半天以后,他又回来了。
伯克的电子声冰冷锐利,像是在不断提醒着两人间的距离。
“你需要赶紧安定下来。”
就在这种断断续续的闲聊中,趁着伯克几句话的功夫,那个女服务生的裙摆无意停留在阿特亚加的衣袖上,他们彼此诧异的看了一眼,然后匆忙的道歉。谈不上任何感觉,不及当时佳林娜的悸动,阿特亚加只觉得伯克这几句话确实在理。
海涅的身形确实很优美,整体的曲线细长,经过那几件略显肥胖的常服20多年的庇护,得以悄悄曼妙成型。
“亲爱的,你的名字是海涅·多德里奇。”
“是啊。”
“亲爱的,我是否如他们所说,残缺不堪?”
“是啊。”
“亲爱的。”
“是啊。”
“何时才能如我所愿啊?”
“……”
新婚的甜蜜劲头很快就会过去,也就比当时“白色老水塔”的暗喻稍长那么一点。阿特亚加看见海涅端坐在窗前,仔细的用口水打湿线头,穿过针孔。他只是觉得怜悯,怜悯她年轻外表之下,却如:老妇人般的纯朴;正处于美好的年华,却体弱多病;沉默的无私奉献背后,自己永远琢磨不透的深沉。
这些都只是他从理性的角度分析,阿特亚加不如说根本没有情感,无法与妻子产生任何情感共鸣,他是观察自己,宛如一座坚硬的冰山。彼此相伴的生活,在午后的过道里的和谐的相处,很快成了单方面的折磨。
“——你看啊,你看啊,暴雨从东边袭来,声势浩大!但又从我的脚底溜走,我是否需要抓住它的踪迹?
——看我啊,看我啊,为什么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的情感变化不息,但我却没有一点实感?
——爱我啊,爱我啊,我的妻子,海涅·多德里奇,无论是你的肉体还是精神,为什么我都无法餍足?
这一切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是啊。”
“阿特亚加·雷德尔·N.多德里奇,我是你的妻子,弥补一个人的残缺,并不需要一个完整的人。”
几年之后,又是一场新的卡乌战争爆发。阿特亚加申请调往前线。
部队抵达时,霍西马尔山脉正从晨曦中显形,露出它巍峨的身躯。乌萨斯人就在那边,进攻持续了一天一夜,炮也要跟着打一天一夜,“坠地的白色橡子”发射了一次又一次,重要的高地在双方间反复易手。
几个月过去了,在那个短暂的黎明前,他们终于控制了依米提山岭旁的几个小村庄。
部队正在驻留,远程电话突然打来。
“——很抱歉,多德里奇先生,夫人病死,请节哀,后天下葬。”
当时在场的几个人清晰的记得,阿特亚加接起电话的那一刻,他的皮肤变得透明,逐渐暴露出底下骨骼的阴森。
“是啊……她死了。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
——亲爱的,我体弱多病,我希望你能亲手埋了我。
——现在还不是讨论死亡的时候。
——嗯……死亡存在于任何一个时间,但现在它来自这里。
海涅指向对方的胸口。
——好吧,我也许会埋了你。
海涅满足的笑了。
——那么,你想埋在哪里?
——这个……取决于你。
——带我去到你的终点。
1091.8.9.
大部队只剩下小部分还在努力翻越乌戈山岭,天灾正向“硫磺”转移,导致撤离进度趋缓。
诱饵部队全线瓦解,敌人杀进指挥中枢移动基地“永恒的马里乌斯”中。当众斩首了瓦尔特·瓦迪斯瓦夫。
另外,在隔壁的指挥室中的行军床上,发现了伯克·阿尔瓦雷斯·洛尔吉奥服毒自尽的遗体。